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千层底,特指一种手工纳成的鞋底,因其层多而结实耐磨,故有此名。以这种鞋底做成的鞋子均为黑色布面,因而一旦见到“千层底”字样,眼前就会浮现出一双白底黑帮的鞋子,其黑白分明的样子,酷似中国农民的眼眸,绝对的纯粹与质朴。
想做千层底,先要打袼褙。“袼褙”属东北农村的一个特有名词,是一种用多层碎布粘裱而成之物,为布鞋纳底作帮所必需。制作袼褙的过程,就叫“打袼褙”。
想要打袼褙,先得捋铺衬。“铺衬”亦是东北农村之专用词,实指一应废旧布料,或者说是布头儿,因为它实在是非旧即小,非小即旧。簇新的,是春节时做新衣服剩下的边边角角,非常小。稍大一点的,则百分之百都是旧的,或者是没办法再穿到身上的旧衣服拆的,或者是没资格再充做补丁以及没力气再做棉被里子的布块块。把这些布头儿用含在口里的水逐个喷湿,一条条归拢展平的过程,就叫“捋铺衬”。
而后捡一个阳光充足的日子,用面粉烧一盆糨糊,开始打袼褙。一般是在宽大的火炕上进行。炕上支一张长条的炕桌,炕桌上铺一张废纸。尽量挑出几块大一点的铺衬,铺到最底层,然后刷一层糨糊,粘一层铺衬,及至粘到七八层。
这是个慢活,因为那些铺衬不仅太小:而且奇形怪状,得像小孩子拼七巧板似的,逐块逐层地去拼,拼成一个四棱四角的长方形。然后从桌上拎起,送到院子里,钉到向阳的土坯墙上,让阳光来曝晒。
打格褙多在春夏秋三季,为了赶充足的日光。如果急用,冬天也可以,打完后就拿到院子里去冷冻,或者放在铁炉旁烘烤。烘烤时随蒸汽而腾起的一股甜柔的糨糊味,记忆里还是很好闻的感觉。
干透的袼褙,就看不出是新旧碎布头儿的拼就物,而俨然成了一块厚实而挺括的整布。此时就可以寻出鞋样来,或是鞋底的,或是鞋帮的,铺到袼褙上,照样裁下来。聪明点的主妇,会把鞋底前后颠倒着裁,力求将一张袼褙最大程度的物尽其用。一只千层底,得用四层或者五层袼褙。每一层都要用白色斜纹布包其口沿,而后齐整整地叠粘到一起。
待数层均干透之后,便要纳鞋底。纳鞋底是东北地区最为常见的一道民间风景。晚霞里的老榆树下,鸡鸭围绕的家门口的小板凳上, 昏黄的煤油灯笼着的火炕一角:总会有纳鞋底的村妇身影,让人断定我们的生活还一切如常。
纳鞋底用的就是拨拉槌打出来的麻绳,浅黄的,很透澈的色泽。麻绳要先用粗布撸一遍,使之去毛,免得扎手,再把它穿进一根大针里。而后左手拿着粘好的鞋底,右手拿锥子,把锥子在头发上蹭两下(据说这样可以使之锋利),用劲把又厚又硬的鞋底穿透,再把穿在针里的麻绳从锥眼里带过去,缠到锥把上,拽紧。纳时从正面穿向反面,确保正面的针脚规矩齐整,要像一颗颗饱满的麦粒。鞋跟和鞋头部位还要格外细密些, 以确保其更加耐磨。这是一个熟练工种,熟习之后一边闲聊,一边就可以做得很好,就像打毛线一样。
后来就不再用麻绳,而改用棉线,是白色的,摆出来的针脚,就像一排排列队待发的海军士兵。再后来,我们的生活就添加了些色彩,棉线的颜色也跟着渐次丰富起来。巧手的母亲就会用各色的棉线作绳,给孩子们纳出各种图案的鞋底,雪花或三角的,朴拙可爱。
无论是捋铺衬、打袼褙还是纳鞋底,都是我们祖母的必修课。我们的母亲应该也学过,不过是半途辍学而已。半途辍学是因为我们,我们买来了锃亮的皮鞋,并屡次振臂声言不再穿家做的布鞋。现在,我们再度想穿,而且像当初追逐皮鞋一样的迫切,只是我们的母亲眼睛花了,捋不齐铺衬,也找不准针眼。
千层底属实很值得留恋,无论是用黑色宽松紧布做鞋口的单鞋,还是钉五眼的棉鞋,都轻便自如,弹跳力强, 当真是颇为养脚的上佳鞋选。而今市面上亦有卖的,卖鞋的人是个农民,用小喇叭张扬着吆喝的录音:千层底,纯正千层底。尽管他省略了“鞋”字,但人们还是知道他是卖鞋的。只是他的鞋远远不够纯正,纯正的, 当是眼见着母亲历经一道道程序亲手做出来的。
长久匮乏的物质生活,使人们学会了节俭,致使那些原本无用的碎布头儿成为铺衬,并裱成格褙,一跃而成就为声名显赫的千层底,从而完成了自己的绝唱。千层底肩扛着漫长的“老土”之名,磕磕绊绊行至今天,而大显其流行趋势,一双纯粹的手工白底黑帮布鞋,价格很是不菲,据说它已经代表着品位。
图片中这双千层底,其鞋底并无花样,却针针密实,据说是一位老婆婆半个世纪前备下的嫁妆,还没等将它们全部都做成鞋子,世道就变了。
——选自《盘锦民俗》 王永恒,曹路主编;郝国平绘画